我第一次见到阿Z是在三年前,那时Z还并没有题神这个名号。同周围大多数木讷寡言而又只会做题的腼腆工科生们一样,Z在起初给我的印象,是颇为平淡的。但之所以想要写他,那自是有其不平凡之处。实际上,阿Z从平平无奇的一介小镇做题家蜕变为一代题神,也正是在某天觉醒之后。从此,阿Z就成了做题届的一个传奇。
既然是传奇,那就总会有人来将其记录下来的。
人们喜欢传奇,更喜欢传奇者背后异于常人的一面。

但很可惜,阿Z在传奇背后的生活实在是过于平淡了,甚至庸俗——而庸俗正是传奇的大忌。所以请允许我的任性:Z在觉醒成为题神前的故事,这部分笔墨,我只得忍痛舍去。总而言之,阿Z真正值得被记录下来的片段,也只在他成为题神之后。毕竟在这个时代,能被人记住的,除了被冠以各种名字的张神李神x神外,也就只剩下哗众取宠的小丑了。

虽说大部分人也不过是连名字都留不下的普通人就是了。

但我依然庆幸于我自己普通人的身份:和阿Z在一起的日子使我能够审视起凡人与神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一道鸿沟,如此的反差令我着迷,更使我不住地窥视着独属于Z的人生。正是这样的心态,促使着我写下了这篇文章。

阿Z觉醒,是在我见到他的第二年秋天之后了。虽然在我目前短暂而重复的一生中,度过的所有秋天,总数也不过十九;但我却总有这么一种感觉,就是我好像已经度过了好多好多个秋天,多到我可以忽略所有秋天的风与落叶,所有秋天里认识的别人,乃至秋天本身。而Z的觉醒,则令我对秋天的印象与某种神秘力量的降临染上了关系。如同想到糖糕嘴里就已被甜味儿黏住了一般,如今的我再回想起来秋天,记忆则扯不开Z的阴影。那天Z一贯的沉默,恰却是其对世界迄今为止最为有力的宣告。

“我来感觉了。”这是那天Z对我所说的话。

但我当时到底不知道他所谓的“来感觉”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只是看着他说完就继续投身于下一片题海,右手上下翻舞,左手则捻着自己刚长出来的细小胡须,仿佛前一刻对我而出的话语不过是做题间歇偶有放松的一下情趣。
哦,是的,他“来感觉了”,“来感觉”,那就说明他状态到了,既然状态到了,那就是好事。我这么想着,倒也就没在意。毕竟窗外的天还是照旧的阴,风也还在呼呼刮着。有心思去数地上到底有几片落叶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这个世界上是没人会去在意一片落叶到底是怎样被风吹落到地的。

于是阿Z变了——在秋风裹挟了无数落叶的那个下午,但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时的阿Z,也不过是无数落叶中的一个罢了。
等到阿Z真正成为传奇,已经是来年春天了。
值得一提的是,自那以后,我和阿Z在一起的时光,突然就变得幸福快乐了起来。虽然Z唯一的行为只是不断刷着他那个永远也做不完的题,偶有的中断也不过是抬头喝口水,然后辅之以可有可无的两句话;但我不得不承认,在阿Z身边,我竟能获取我人生最为需要的两种情感:满足与幸福。似乎此刻起我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待在阿Z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做题而已。
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已经是题神所带给我的福报。当时的我只是贪婪而又感激地啃食着萦绕在阿Z周围浓稠的幸福感,与此种微妙奇异的感觉相比,阿Z在各种考试中取得头筹,倒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令人惊奇的大事了。
于是,我看着阿Z稀里糊涂地就被冠以了“Z神”的这个名号,即便阿Z看向我的眼里满是空洞和迷茫。没有题可做了的他此刻仿佛砖头下的西瓜虫突然就被猛烈的日光曝晒而僵硬了一般,我那可怜的阿Z,终于到底也是被走在阳光之下了。

“Z神!”他们喊叫着,于狂欢中不断重复这一简短的名号,这情景让我想到了原始部落里某种神秘且禁忌的图腾崇拜,仪式中疯狂的众人坚信自己也能获得此种令人敬畏而神往的力量。
“Z成了一个符号。”我想,但没有说出来。

我感觉阿Z正在离我远去,这样的感觉令我害怕。那一年夏天我长久地待在阿Z身边,那时候,我已经逐渐发现这么一个荒诞但某种程度上又很合理的事实,那就是,只要阿Z在做题,那么一起就都会好起来的。这样的事实令我于欣喜若狂中却极度沮丧,因为这样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阿Z,到底已和普通的我不再是一路人了。

阿Z真的成了神——不过不是Z神,而是题神。

待在正做着题的阿Z身边总会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力量。实际上,那年夏天我之所以长久地与阿Z形影不离,多少也是因为做题中的Z的身边会释放出冷气——这很荒诞,然而就现实来讲,一件正发生着的事实能被荒诞来描述,这本身就是一种荒诞。我那时热切地盼望阿Z能够永久地被题海包围起来,最好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地做题,因为我知道,阿Z的那股力量只有在做题时候才会显露出来,一旦脱离了做题,那么Z,最终就会沦为一个普通人。

而阿Z不应该是普通人,他更算不上是正常人——至少在我看来如此。

很快,阿Z的秘密就被众人发觉了。
潮水般迎来的众人轻松就把无力的我挤过了一边。阿Z的身边不再是我,我被不认识的人取代。但我知道,说到底我也没有任何理由能独占着阿Z。阿Z是自由的。做题中的阿Z可以到达宇宙中的任何一处,同那样的Z相比,现实中被众人簇拥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的Z,无疑是相当可怜的。

但Z还是默许了那群人在自己身边的存在。
阿Z还在做题,只是身旁不再是我。
那年秋天照旧没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我却久违地想要数数地上究竟有几片落叶。然而事实却是,我除了数不清地上的落叶之外,竟连看一片树叶完整地从树梢飘落到地面的耐心也没有。
所以我知道,即便我是再怎么做题,最终也成为不了阿Z的。我所能做的,无非不过是在一旁远远地看着阿Z,去窥视着独属于Z的那份人生罢了。

我阻止不了落叶,他们从我身旁飘走,我看着他们,不知谁到底是谁。

往后的日子就平淡了下来。人们惊异于阿Z做题时惊人的专注,更惊异于阿Z做题时给世界带来的惊人改变。相传,阿Z仅仅是做了四五个题,就能拥有改变天气的伟力;阿Z所在的地方附近,即便是晚冬也能绽放出早春的花朵;簇拥在阿Z周围的人收获着自己都意向不到的好运,羞赧的男生因此获得女神的青睐,腼腆的女孩也由此而能同自己的心上人热烈交往;病人们则把阿Z团团围住,他们看着阿Z一边用手捻着自己那永远也剪不完的细小胡须,一边于做题间疗愈着身旁时刻处于痛苦中的人们。阿Z通过做题把自己取之不尽的力量释放出来;他做过题的地方,鸟语花香,幸福不断。

于是阿Z真的成为了神,既不是Z神,也不是题神,而是某种神秘力量的代表,这样的力量阻绝了阿Z与尘世唯一的联系,直至Z不再是Z,可我依然是我。

冬天就这样平凡地过去。在那年冬天里,无数人因为阿Z的做题而找到自己的幸福。人们如同找到一头庞然巨兽的蚂蚁一般呼朋引伴地将阿Z团团包围起来。人们聚集在阿Z周围,无声的目光有力地鞭笞在Z的后背,督促着阿Z做题。人们啃食着阿Z做题时所释放出来的幸福,如此的场景一直持续到来年春天结束。等到春天来临时,阿Z停下了做题,理由是,现在的他已不再能从做题中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正是在那时,阿Z主动找到了我。
“我做的题太多了。”阿Z的语气照例地没带有过多的感情,这语气让我恍惚地感觉周围的一切理应并没有变化太大,毕竟秋天还是那个秋天,我还是那个我,阿Z似乎还是那个阿Z。但真正让我意识到这一切仍为现实的还是阿Z接下来的那番话,阿Z说自己要走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是重复说因为他做的题实在是太多了。
“这是报应。”Z说。我懂他说的报应是什么,光辉灿烂一生的代价总是过早的凋亡。但即便是离去,阿Z的离去也注定异于常人。阿Z对我讲,过去的一个月里他做题时获得的不再是答案接连从脑子里蹦出来流到纸上去的幸福感,相反是莫名的恐慌,他是在那时才发觉原来题也是有着自己的生命的,而自己那极速又简短的答案则剥夺了这些题仅存于世的意义——他杀死了那些题,这令他感到罪孽深重。讲至最后,阿Z平静地对我说,他已经回不去了。

阿Z的离去多少带点悲剧性的色彩。我看着阿Z,Z正庄重平静地等待那一刻来临,那时的阿Z既不是Z神,也不是题神,只是作为纯粹的一个普通人,化为白光融入到了那一片题海当中。

等到人们发觉阿Z的永久离去,已是十天之后了。
阿Z并没有多少朋友,与他走得最近的人可能也只是平平无奇的我罢了,没有人知道此前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对于阿Z的离去,并不会有人刻意表现出自己的悲伤——人们更多的还是遗憾,遗憾于自己没能占领那时取之不尽的幸福。
我的悲伤与遗憾则源于我不知道阿Z在成为题神之前的样子。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我和那时的阿Z应该是很像的,但我无从考证。正是这样对连自己一般的人都忽视的冷漠令我感到悲伤与愤怒,在这之外我也恨阿Z如此就能轻易地离开这个荒诞的世界,却把我留在这个我唯有做题才能取得幸福的世界中去。

别去阿Z已有一些日子了,我忘不了阿Z,我在努力成为阿Z。

我想起某天阿Z曾经对我说,他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能够一直幸福下去。那时我还不知道如此平凡的阿Z究竟该如何做到这点,我只是对着阿Z嘲弄着,你要做题,你会痛苦,真正幸福的境界永远在一题做完而另一题紧跟其后。那时的阿Z也不过笑笑,然后说出了那句令我永生难忘的话:

“越做题,越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