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高中课间的某个午后,我在课桌上摆弄着我的二次元卡贴,然后她向我走来。

我和她的相识实在算不上多么偶然。既没有青春剧里靓男俊女一见钟情坠入爱河的浪漫,也没有恋爱番中男女主角彼此救赎直至热恋的爱缘——只是普通的相识罢了。所以她就这么经过了我,碰到了我在桌子上的卡贴,随着莫名其妙的一个冲击,我那二次元里的挚爱跌落向地面。
我有些生气,倒并不全是因为她把我的挚爱撞倒,而是因为我长久地摆弄我的卡贴,这竟是世界对我仅有的回应。
我对着世界展示那些二次元卡贴,也不过是想要向他们证明,像我这样的二次元,也只会爱着二次元里面的角色罢了。
所以她来了,而我只是向着地面伸手捡起我的那个她——可惜迟了。等到茫然的我到达地面,卡贴已被她先行捡起放在了桌子上。她把卡贴朝着我放正,却并没有立马离去。
“这是什么动漫里的角色?”——这是她与我的开端。
“她叫艾米莉亚,是Re零里面的女主角。”
我很期待从她的口中听到关于这部动漫的一些反应,可是没有。她只是笑了笑,然后离去。
我那二次元里的小小自尊心没有得到满足,但我还是继续摆弄着我的那些卡贴。卡贴里的她很漂亮——然而没有人在乎。

我很渴望身边的人能看到我的卡贴,这样他们就会惊讶地赞叹:“哇,关于她的卡贴你竟然买了这么多,那你当然一定是很爱她的了!”就是为了这句话,我骄傲地摆弄炫耀地摆弄寂寞地摆弄。各种二次元卡贴被我粘满桌子与座位,饭卡水卡电话卡在桌上一张张放置摆好,卡上站满了二次元小人;桌面上的她们好奇注视外面的世界,等待着作为某个话题的谈资;身旁的同学来去经过,我和她们在没有灯光的舞台上表演,只因奖品是我身为二次元的证明。
在这场表演里,她还是第一个观众。
或许也可能是最后一个观众——我不知道。
随后不久,这件小事也就被我忘却了。

再次和她接触是在那晚的数学自习。正当我费力地在纸上把各种函数表达式拆解组合计算它们的答案时,一张小纸条被身旁的人递了过来。
“纸条,给你的。”
“什么?”
我很疑惑,因为收到别人的纸条对我来说是一种奢望。长久以来我不过一直充当别人纸条间的过客。它们经过我的双手,没有停留,然后被我投向前后左右四方,从没有一张纸条单单为我驻足——收到别人专门写给我的文字,这还是头一次。于是我好奇地打开了这团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天蓝色便笺。

很可爱的文字——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只是看着那些圆润丰满的笔锋,我就忍不住想象写下它们的人究竟有着怎样温柔而坚韧的性格,就像我的那个艾米莉亚一样。我贪婪地把便笺上每一个可爱的符号送进眼里狠狠咀嚼,品味着别人为我而书写的文字。
我还是头一次知道,阅读别人用心书写下的信件竟是如此的一种享受。在信中,她写道她是看过Re零的,只是印象不太真切,在问出来的那一刻她刚好想到了名字,只是那时我已告诉了她答案。

“我也很喜欢艾米莉亚,因为她的善良,而且正直。”这句话令我欣喜若狂。自习课上我翻来覆去地读着这份便笺——足足五次,只是为了读到这几个字。
我很开心,为我能在班里找到这么一位稀奇的同好而庆贺;同时我也有些寂寞,因为我到底还是没能在她面前卖弄我那小小的优越感。告诉她我所挚爱着的她的名字,告诉她我到底有多爱着她,难道竟连这一点小小的欢愉也无法满足我吗?
我开始动笔,作为对她写下如此一段话的回应。只是因为她知道并欣赏艾米莉亚,我就已经想写太多太多的话。但我还是抑制住了这股冲动。回信中我称赞她很有品位,更感激她在下午捡起了我的卡贴。可说到底,我也不过是在感激班里竟有人能同我一样,倾慕着异次元里那个美好温柔的她罢了。

在遇到她之前,在我眼里,她也只是她罢了。
我没有期待回信,更没有期待她由此而对我生出的感情。我只是躲在三次元里的某个角落里,向着二次元祈求那独属于我的温暖而已。
所以她来了,我没有躲避。曾经我对自己说,我喜欢的至始至终都是二次元里的那个她,对于现实里的那个她,我是什么感觉,我是知道的。

喜欢上二次元里的人,有什么不对吗?
喜欢上二次元里的人,有什么不可吗?

可她还是回了信,信中她不再谈二次元,也不再谈艾米莉亚,反而很惊讶于我竟能给她回出如此热烈而真挚的信。“我很喜欢你的文字。”她写道,“像是静谧森林上方喷薄而出的一轮红日。”
再然后,就是我和她一封接一封的回信了。我和她都很享受别人写下的文字却独属于自己的那种快感。我和她都活在每天对彼此新的回信的期待当中。

信中她写她其实很内向,也很喜欢二次元。她很感激那天与我的邂逅。“如果那天不是给你写信,我绝不会想到竟能与你交流这么多。”文字旁边是个可爱的二次元小人,事实上多年以后在我回想到她时,我总免不了把她与那个二次元小人联系起来。
对这封信的回应花了我一天时间。我在想我该如何照顾到她的感情,我又该用如何的措辞来回应她的期许,但我更多还是在思考我自己——为了现实里的那个她,做出这一切,究竟值得吗?

喜欢上现实里的人,对我来说,可能吗?
喜欢上现实里的人,对我来说,可以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埋头写下曾经为她编织而成的话语。异次元里的她渴望着被某人救赎,而此刻的她同样期待着我的回应。明明是在现实里,可我已经分不清她与她。

……

再然后,就是更加热烈而大胆的回信了。我们什么都聊,从银发紫眸的艾米莉亚聊到金发碧眼的贝阿托丽丝,她说她很喜欢紫色与银色这个搭配,“紫色象征着高贵,而银色在她身上更显得纯洁。”“所以这正是我喜欢她的原因。”我们默契地写道,为着我们之间的共鸣而窃喜,宛如一朵盛开的紫罗兰吸引到一只独一无二的小蜜蜂,我们彼此交换着花露与甘蜜。

原来她竟是这样的她!我不禁如此想到。在这之前,她也不过是我人生中的过客——我之于她亦然。而现在,她在我生命中的比重已逐渐大过了她。虽然我还在对着她说“我这辈子只喜欢艾米莉亚的”,然而我知道我现在已经忘不掉她了。

她和她,于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喜欢上现实里的人,又有什么不可呢?

此后的日子里,我们从日式轻小说聊到欧洲古典现实主义;我们讨论太宰治的伤痛文学也欣赏鲁迅的杂文批判;理想国的边界容得下政治与历史,百年孤独里的性爱我们也同样欢迎。她可能会在某天的信件里突发奇想世界应由这样的人来治理,也可能会在某份新绿色便笺上写将来希望可以在出租屋里花一天的时间在看一些无聊的番剧上面。许多理想于她而言明明是隔了一两年的遥远,然而在纸上却又分外真实。我们用文字彼此交流着自己的思想,情感是浸透了纸背的油墨。

所以她会说出她喜欢我——虽然只是我的文字。
但我说过我这辈子只喜欢艾米莉亚的。

……

可我们还在写,一直在写,午后了写,自习了写,上课了写,仿佛到了信里的这个世界,我们就能忘却世间的一切不快;仿佛我于她而言,真的就像动漫里曾经救赎了她的那个他一般。

——还不够热烈。

我不够耀眼,也没有勇气,更在感情上迟钝,因此我没能回应她的期许。或许我不过是自顾自地把她拯救,然后在她身旁看着她。她朝我伸手,然而我却幻想身边有个并不存在的人来代替她。因此她的离去,也正是如此的了。

我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这样?我不理解。

身旁的人还以为我们如往常一样,可只有我知道,我所等待着的那个她,如今也只剩下二次元里的那个她了。

我真的爱她吗?
我真的爱过她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愿知道。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把她摆出来展示给别人看。在班里,我向着同学们炫耀着她;在群里,群友听我讲述着她。她之于我的冷漠,她之于我的拒绝,在同学与群友眼里,也不过是新鲜而又无趣的笑料罢了。

——我已经分不清她与她了。

我被夹在幻想和现实的裂缝里。

我突然想到,某天课间她羞赧地走来把信递给我,折叠的信里顺带附赠了一颗糖。而我则一边期待着信的内容,一边回味着糖果的清香。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彼此的结局将会如何书写。我只是享受着她的细腻与沉默,然后在脑里构思着下一次回信的内容。记得那天信中她问我:

“艾米莉亚究竟有多爱着拯救了她无数次的菜月昴?”
而我的回答是:
“救赎的爱恋不需要回报,艾米莉亚不需要爱菜月昴,菜月昴爱她,这就足够。”
仿佛在那一刻,我的人生如同菜月昴的人生一样闪耀。